墨筠

自娱自乐

难违可违

        他走进师父的房间,便见一纸卷轴,上书四字:天命难违。
        他问师父:“何为天命?”
        答:“不知。”
        又问:“‘难违’二字,何解?”
        师父默然,良久,道:“你如今既已至弱冠,便自己出去看看吧。我叫你过来,就是为了此事。”
        又道:“这幅卷轴今日便赠与你,为师平生所得,尽在其中。这四字并非是要你不求上进,只是这世上,终究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逆转,与其强求事成,不如求个潇洒自在。”
        他心里对这番话有七分不解,三分不屑,仍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。
        他离开师门的时候,是千山落雪的隆冬,行至扬州,已是人间四月。扬州的梨杏桃李漫山遍野,开了满城春色。花瓣顺风落到水里,铺成了一条窄窄的花径,随着湖面的小小波澜晃动着。
        顺着这条花径望向湖的那一头,他看见另一个人倚在一棵花树的树干上,也望着花瓣,目光沉沉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        他绕过湖岸走过去,对那人道:“正是春光晏晏,人皆欢喜,兄台为何独独眉头紧缩?”
        那人对他点头致意,却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:“落英如雨,自然是人间美景。可归于尘泥是花的本意,还是树木的、清风的?”
        那人一声长叹,像是想把胸口中郁结着的什么东西,顺着吐出的这口气送出来才好。
        那人道:“如果我是这些花朵,就不会想要落下枝头。”
        那个人的话好像一瞬间触到他心底,那人的问题也正是他这次辞别师门,想要探寻的。
       他邀请那个人去了扬州最大的一家酒馆,只觉得对方与自己的谈话句句投机,酒未过三巡,便将彼此看作了知己。
        次日,他与新交的好友一同上路,离开了繁花似锦的扬州。他们一路走过春夏二季,兜兜转转,竟绕回了师门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。
        山间溪水映着漫山遍野的红枫,浓烈炽热得像什么人心中那点难平的气血。
        他们一路走了大半年,生死都曾托付到对方手里,彼此间却竟然不知半点根底,只是通了姓名。他想那人既然不愿说,总是有自己顾忌的,也没有多问。
        他想回师门看看,好友也说有事要办,他们就在山下小镇中辞别了彼此。
        他看着好友的身影越走越远,转过街角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,一声炸雷突兀地响起,一直被他揣在怀里的那纸卷轴应声掉在地上。刮着的大风忽然停了,而后一场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。
        天色已晚,他忙找了家客栈住下。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师父的缘故,他梦见小时候在街头流浪,被师父捡回山上那座小道观的情景。他两三岁就失去了父母,连父亲母亲姓甚名谁都不知道。懵懵懂懂又当了几年小乞丐,靠好心人的施舍才没在街头饿死。
        然后忽然来了个老道士,说如果他愿意,以后就跟着那道士。老道士的衣裳破破烂烂,带他去的那座小道观也四处漏风,不成样子。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流浪了六七年,第一次有了可以记挂的地方和人,心里忽然就多出了一块温软的地方。
        他在这片温软中安稳地睡了一觉。次日醒来,外面还下着蒙蒙细雨。他胡乱收拾好,也顾不上自己没有带伞,仗着雨小,直奔山上的那座小道观。
        到那里时天色尚早,他与几个师兄师姐打过招呼,一边与他们说着路上见闻,一边等着师父起来。
        只是日上三竿,师父的房中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。
        他担心师父因昨晚的大雨生了病却没人发现,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,却骤然被眼前的场景惊得脑海中空白一片。一阵眩晕铺天盖地地把他卷在其中,让他直接跪在了师父房间门口。
        只见师父坐在桌前,手里还握着一杯茶水,只是脑袋毫无生气地垂到了胸口,神情呆滞,俨然已经驾鹤归去。
        他的几个师兄师姐见他许久没有回来,过来看他,见了眼前这副场景,也跟着跪了下来。道观内一时没了声音,只有周围树林里的鸟儿兀自欢快的叫着。
        他们为师父下了葬。他回去整理师父的遗物时,忽然发现师父那时手中握着的杯子下面,压着一张纸条。
        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简短地写着:错已铸成,某罪无可恕,愿以命换命。某不敢玷污君家一砖一瓦,愿于白虎崖等候诸位。
        落款处赫然是那位好友的名姓。
        他本怀着一丝侥幸,想着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不知多少,却忽然想起彼时以诗相娱时,那人的字也是这样端正瘦削,与眼前的别无二致。
       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师父墓前的。
        师父的墓碑上只简陋地刻着生卒年份,没有祭文。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墓前,头磕在地上。待得他重新直起腰的时候,浊泪两行和着面上尘土滚滚而下。
        “师父,徒儿不明白,何为自在。”
他自问平生无愧于天地,实在不明白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这样的境地。
        想来人生茫茫,个中因果纠缠不清,就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。五色琉璃也会变成能划破血肉的碎渣,春光晏晏会变成大雪纷飞,嫩叶会变作黄叶,欢聚之后是离别。
        他好像听到了命运,像是一个巨大的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。那声音辨不清是来自天上还是地下,水泄不通地围住了他。
        他拿出师父给他的那张纸,珍而重之地献到师父墓前。
        “要是按师父纸上写的,徒儿或许不该去白虎崖。若是个陌生人也罢,可徒儿交友不慎,无论如何得去问问他。”
        “而且,徒儿自小聆听师父的教诲,师父对诸般事物见解高明独特,令人叹服。只有这四个字,徒儿觉得师父错了。”
        他觉得自己与那位好友间,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。
       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这番言论,当天晚上他枯坐灯前,正盯着那点如豆的灯火时,忽然翻出一张纸,又磨了墨,在纸上写下“天命可违”四个大字,一笔一划,力透纸背。写完仿佛还觉得不够,又在那四个大字旁边一遍一遍地写下这四个字,直到砚里的墨用完了,才把那张纸折成几折,放在了衣襟里心口的位置。
        次日一早,他去了白虎崖。尽管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,在见到那人的那一刻,他的心还是重重地沉了下去。
        那人转头,也看到了他,原本平静的表情顿时带上了惊异与不可置信,脸色一瞬间白得发青。那人张了张口,半晌,却没能说出什么来。
        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    对方的脸色又白了一点:“对不起……我不知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的师父。
        他把曾经的好友逼到崖边,剑锋架上对方的脖颈。他的手剧烈地抖着,无意间在对方的喉管侧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        “告诉我为什么!”
        “两年前,”那人用同样颤抖着的声音说,“他自以为替天行道,把我们那里的一位常常为非作歹的匪首打得重伤。
        “可那匪首偏偏没死,被他的一群手下发现,救了起来。手下又报告那匪首说你师父进了我们家。匪首伤好了后,就找到了我们家,把家里人都……我那天刚好出门,一回家,就看到……看到满屋子的血色。
        “这事惊动了官府,把匪首抓起来了。可我们只是好心收留一个投宿的道士,凭什么要我们家受这样的罪啊?凭什么啊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那人说着这番话,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。
        “我路过这里,想到此处是那道士的道观,一时被勾起旧事,就……”
        就偷偷往你师父杯子里下了毒,做了天大的错事。
        这话,那人说不出来。
        一时,两厢无语。
        那人忽然又道:“你信命吗?”
        “不信。”
        那人道:“你不信也得信。”
        那人闭上眼:“愿以我一死,解君心头之恨。”
        他想为师父报仇,却忽然想到初遇时,那个人望着湖面落花时,沉沉的目光。
        他又想到前几日分别时的光景。那时分明一切还好好的,怎么忽然间,他和昔日好友间就横了一道冰冷的剑锋。
        那是他这一年间所结交的唯一的好友,他不想动那人。
        那么人世这无常的人世间的种种恶果,便全部加在自己身上吧。他愿以颈间热血,赎清师父和朋友的罪,以告慰那些无辜的灵魂。
        他忽然撤下剑,却把剑放在了自己的喉管侧。心口处的那张纸随着心跳一起一伏。
        他没有听到好友的惊呼,只是挥剑过颈。鲜血溅了数尺,似要染红天上的云。
        他倒地前兀自双目圆瞪,一生断喝震落了崖边碎石。
        “天命可违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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